【人物專訪】
小說《東北東》作者梁綉怡

/(首刊於2025/01/07Openbook線上誌)

東北東這裡買

約訪的時日在十二月中,饒是台南東山的冬日陽光也驅散不了絲絲寒意。約訪的咖啡館沒有店名,只說開在超商對面,問起《東北東》的作者梁綉怡為何約在這裡?她說此咖啡館是她爸爸的水電行客人開的,營業不為賺錢,純屬興趣。聽到這裡,我想起小說《東北東》當中的〈指路〉一篇,小說那開理髮廳的中年女主角,其父早年亦開水電行。梁綉怡說自己不會修收音機,〈指路〉中修繕收音機的細節全靠爸爸演示給她看。

《東北東》是一本以白河大地震為主要命題的系列短篇小說,身為東山人的梁綉怡自幼便聽鄰里長輩談起白河大地震。「當我們在說哪棟建築物是甚麼時候蓋的,我們會很自然的分『地震前』或『地震後』,而且那場地震不用特別明說,大家都會知道是指白河大地震。它已經內化成東山人的思考了。」白河大地震隨著時間流逝融進東山居民的集體記憶與日常生活中。在《東北東》一書中,隨處可見東山或台南其他行政區的地景出現:頑皮世界動物園、鐵路遺跡、蘇正生雕像與故居、東山國小、碧軒寺、老式理髮廳、舊診所、原型是作者祖母家的舊貨行……。採訪結束後,梁綉怡帶著我和攝影師走踏小說場景,步伐還原故事時空,《東北東》一書像是一座微縮的台南東山。

「我寫作蠻仰賴體感的。」梁綉怡自言:「〈棄人物語〉得鍾肇政文學獎後,有很多人問我那個舊貨行被壓迫或是被環繞的體感是怎麼寫出來的?好像就是因為我親身走過,看過那些舊貨堆積的狀態,那個體感幫助我蠻大的。」

話語至此,梁綉怡跟我們分享了一個故事:她在某一次休假陪母親去老診所幫祖母拿藥。回家後她姊姊問她以前那間老診所的候診區裡面是不是有一座噴水池?「我其實也記得有,在我小的時候,現在已經沒有了。」梁綉怡說:「我當下就已經覺得,那好像就是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小說時刻的瞬間。就是鄉下小診所的室內候診區有一座噴水池,這件事情就是對我來說很魔幻,想要把這個寫進我的小說裡面。」

後來這座有著噴水池的老診所被寫進〈地下鳥〉這個原先是課堂作業的故事當中。梁綉怡還分享一件趣事:當她在台南新營辦新書發表會時,底下坐的都是鄉親父老,一旁的主持人(大概是某個議員助理)證實了那間老診所的候診區以前真的有噴水池,把診所名稱說了出來,還說噴水池中的裝飾物到現在都還放在他家。「好像就是在台南在自己家鄉講,才會有這種很驚人的回饋吧!」梁綉怡笑著說。

在〈地下鳥〉當中佔有重要篇幅的棒球元素,梁綉怡自言是很晚,幾乎是要完稿的時候才加進去的,並不是故事初始就設定好的情節。「我一直都知道蘇正生,知道他很厲害,是嘉農的。我很小的時候他應該還活著,可能還來過我家買東西之類的。」梁綉怡回憶道:「我一直很想要寫他,加強某種東山的元素,但一直沒有機會,直到〈地下鳥〉這一篇。我覺得好像是誠懇的做田調,然後帶著這些認識,讓小說進化的時候有機會就能補進去。」

決定以白河大地震為主題寫作,距今六十年前的震災,寫作前梁綉怡以為田調資料會很難找,沒想到真正開始動工後,她才發覺國家文化資料庫留存的線上檔案還真不少,耆老的口述資料也算豐富,蒐集而來的田調資料經過轉化、變形,化身為小說中的一部份。「〈水族〉當中有講一段地震滲水但其實是醃缸破掉,那個就是採訪一位老婆婆的內容。」梁綉怡說。

為甚麼要寫東山?梁綉怡說她其實一直都有想要以東山為主題創作的作品,《東北東》後記裡面她便寫道:「看到村民們,他們日日搭建起的生活樣貌,是我最純粹的創作起點。」

「因為我平常住在台北,所以有時候我覺得會忘記這種心情,但是在每一次回來的時候,好像就是跟人的互動,或者是看可能我剛剛拍的那些照片,實地走訪某些地方,重新又讓那個心情回來的時候就蠻有助於我繼續保持這個創作的狀態。」梁綉怡補充了一件微小卻深刻的往事:「有一次我回東山,因為台北跟台南的天氣實在差蠻多的。就是可能台南的冬天還是有陽光普照,但台北就是陰雨綿綿的狀態。我那時候就穿很多,然後因為東山有點遠而且沒有火車站,所以我回家都要搭到嘉義高鐵站,再請我爸會去嘉義高鐵站載我。那我回來的時候就是會經過我阿媽家,我阿媽開檳榔攤,跟舊貨行是連在一起的,是一個鄰里阿伯們聚會的地方。那時候我爸降下車窗,然後我就看到一個阿伯穿短袖,我就問他說:『你不會冷嗎?』因為那個時候台南其實有太陽,天氣蠻好的,那個阿伯就反問我說:『你不會熱嗎?』。就是超短暫的一個對話,我覺得好像連這種時刻,我覺得他都提醒了我,我是為什麼想要寫以東山為主題的作品。」

除卻南北差異,梁綉怡寫東山還有一個理由,即是消除他人對東山的各種誤認與錯置。「我的大學就在台北讀,然後就很常遇到大家把東山講成山東,我就想說到底為什麼?這件事情當然對我來說很離奇。誇張的是,它不只發生過一次,發生過蠻多次的。又或者是有些人以為東山鴨頭就是中國的食物,我就氣到不行。」梁綉怡攤手,而後道:「自我介紹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台南人,其他人就會說台南的東西很好吃,然後就開始分享他們認識的台南,那他們提出來的,關鍵字其實都是市區的台南。所以對我來說,就會有一種想要跟大家指認東山這個座標,就是有一種想要跟大家說『你的台南不是我的台南』的心情。」

《東北東》雖然聚焦於台南東山的地景,但梁綉怡也相信讀者會在書中看自身所處城市當中,記憶裡的那座老診所、舊貨行或舊式理髮院。「雖然一開始是跟東山很有關係,但我覺得到最後真的想要達成、想要封存的,也不是只有專屬東山或東山人的記憶,而是共同的經驗,就是人類的集體記憶、對地震的集體記憶。」梁綉怡說道:「跟老師對話的過程當中,都會想再拉更高的層次,去想這本書想要達成什麼東西,所以那時候也覺得地震這個主題如果拉到更廣泛普世的思考的話,白河大地震確實有它的標誌性,在台灣百年地震史的時候,好像還是都會提到的。除此之外,雖然我寫的是單一事件,不過地震就是我們生活在台灣,或者是說就是整個全球好了,生活在地震帶的居民,大家可以共感同理的經驗。我們現在的科技還是沒辦法控制地震,我們甚至沒辦法預測,所以就是板塊要運動,這些我們都阻止不了,還是得跟這類災害共存,然後也會繼續擁有它相關的集體記憶,所以我覺得就《東北東》的寫作企圖而言,就是更大的寫作企圖而言,我覺得我嘗試做的好像也不盡然,只有就是封存。」

梁綉怡寫地震當下,亦寫震後餘波如何影響其他人。《東北東》的小說章節排序如漣漪,位於震央中心的是親歷過白河大地震的陳文;再往外擴是參與救災行動的軍人黃典一;而後是他們聽聞過大地震的下一代;最外圍是對大地震聞所未聞的下一個世代。除卻楔子的頭兩篇,梁綉怡動用魔幻寫實的技法寫作,為受創的故事主角尋索心靈出口,而後的幾篇小說梁綉怡則選擇較為「落地」的方式寫作。她說用這樣子的方式寫小說,一來是希望不要自我重複,二來是想呈現人的複雜性。

當被問及接下來的寫作計畫時,梁綉怡說她未來還是想要寫小說。「寫小說,對我來說就比較有安全感,而且我覺得我寫小說,我可以選擇更迂迴的、隱晦的表達,這樣就是我現在比較喜歡的說話方式,可以透過層層機關,把我真正想說的東西好好的包好,然後用比較節制的方法說話,給出這一些文字的時候,也就是出版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比較安心。然後我也會相信著,這個世界上會有有耐心的讀者去拆解,緩慢的閱讀拆解我埋下的機關,理解我藏在裡面的想法之類的。這種表達跟溝通,跟世界、跟讀者連線的方式是現在讓我覺得比較舒服、比較喜歡的。」梁綉怡這麼說道。

PS.梁綉怡鄭重呼籲台南市長黃偉哲請她當東山觀光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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