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上劇團藝文工坊的藝術總監陳尚筠

Let’s show up——專訪上劇團藝文工坊(上)

俐落的短髮,溫和而堅定的神情,鏡片之下閃爍著熱忱的眼眸,她是上劇團藝文工坊的藝術總監,陳尚筠。

「我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讓我和台中是無法切割的。」尚筠老師出生於台中,四歲那年舉家搬至台北,成年之後回到台中工作,當尚筠老師決定成立劇團時,父親那句「女兒,妳是回家鄉,回饋鄉里。」讓她決定留在台中發展。

台中,對尚筠老師來說已是家鄉。她認為,台中人有屬於自己的驕傲,這個驕傲是台中人的低調。台中是個文化城,可是她的創意跟整個空間的妥協性很高,當旁人為台中貼上「槍擊案」、「情殺案」等負面標籤的時候,台中人不會高聲疾呼,因為對台中人而言,旁人怎麼看我並不重要,我自己了解自己才重要。選擇在台中設立上劇團的原因,除了上述的低調感,尚筠老師還看中了台中的「慢活文化」,以及夏季總是晴朗的天氣。

「我想讓台中成為台灣的亞維儂。」尚筠老師笑著向我們解釋:「所有劇場人都知道,七、八月是劇場界的淡季,因為颱風,可是你們想想看,台中何時放過真正的颱風假?再來就是,台中很特別,台灣所有的地貌這裡都有,山、海、屯……如果台中在七、八月能發展起來,我們能容納很多看戲的觀眾和表演的專業人口。台灣還有哪裡比台中更適合辦個像亞維儂那樣的戲劇節呢?」

 台中的孩子很戀家,尚筠老師回想起放假時台中火車站的盛況,看著台中的孩子回家過節、離家求學工作的景象,她不由得升起了一個疑問:為甚麼台中這個地方沒有辦法養活台中人?為了破除這個疑惑,尚筠老師創立了名為「夢想之鷹」的長期戲劇課程,培養台中當地的藝文人才,同時她也提到,若我們希望台中的孩子能夠留在台中,我們就必須營造一個足夠的消費環境,讓當地的演員能夠回流。「我希望所有台中的表演人都能留在台中,不要再外調。」她如此真切地說道。

尚筠老師和台中還有一個意義重大的連結。那時,台中歌劇院方落成,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之後,歌劇院便要交到政府手中。對台中市民、台中當地的藝文工作者來說,能在那個時間點表演,是多大的歷史定位啊! 她不願意這等機會落入外來團體手中, 她想要讓台中市民親自見證這一刻。然而,多出一倍的成本、一千八百個位子,以及僅剩三週的宣傳期,這些對上劇團來說都是莫大的壓力。有人語出懷疑,但上劇團打破所有人的眼鏡。演出當天,一千八百張票幾乎售罄,打破台灣的售票紀錄。「我每天都看著票一張張再少。」尚筠老師憶起往事仍忍不住心中感動,輕聲反問:「你說,台中對我的連結有多重要?」 

「挫折對我來說是必須要面對的事實,因為在台灣的主流價值上,戲劇不是一個產業。」上劇團發展的過程中曾有一度面臨倒閉的危機。那時劇團陷入財務 赤字,所有人的錢都燒完了,他們不得不考慮收掉劇團這個決定,後來讓尚筠老師決心堅持下去的原因有三:一是適時出現,協助劇團轉型的贊助者;二是不願熄燈、不想輕言放棄的團員們;三則是尚筠老師方出生便得與死神拔河的姪女。 她一直覺得姪女是隨時會熄滅的小生命,當她透過電話聽見小姪女大病已癒,在話筒那頭牙牙學語的剎那,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連那麼小的孩子都能熬過生死難關,那她憑甚麼不能挺過眼下的挫折呢? 

學藝術的人天生有股傲氣,是不會輕易求救的,但在那段瀕臨倒閉的時間,上劇團藝文工坊向外求援了,承認自己的不足,尋求他人的理解和協助,在外界的幫忙之下,劇團的困境才慢慢舒緩,得以繼續營運下去。「如果主流價值覺得我是一個失敗的人,我只希望當有一天我們家的小菩薩講到她姑姑時,她不會覺得她姑姑是個失敗的人,就算今天劇團沒有成功,我都要告訴她,我曾經為了我自己的夢想而努力過了。我願意為了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尚筠老師如此對我們說道。 

上劇團近年來也開始走進學校,舉辦「面面劇道」講座、校園巡演……,在一場又一場講座的過程中,上劇團也從學生的那兒得到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反饋。「你知道嗎?幾乎每場演出結束後,都會有人來跟我們說,他就是劇中的誰誰誰。」有人在演出之後來找講師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還有人因為看了上劇團的戲大受感動,而來應徵演員。有越來越多人認識上劇團,從戲裡面找到自己,有人看見了上劇團這幾年的努力,願意投身與他們一起耕耘……,這些對尚筠老師來說都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代表著,上劇團用戲劇改變世界的力量開始逐步發酵了。雖然有些人覺得上劇團在校園裡演說的模式有點譁眾取寵,但尚筠老師對此事有不同的見解,她認為如果只是一股腦兒放簡報,無法吸引學生的注意力,無論台上的人講得再怎麼賣力,底下的人也還是繼續在玩手機、聊天、睡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你不可能改變現在的孩子,那你就先改變你自己,讓孩子來發現你吧!」於是,上劇團主動出擊,淘汰固有模式,改以與觀眾互動的方式進行宣導,每場演出的氣氛都很活潑熱絡,她認為,只有這種方式才能打中孩子的心,讓孩子們願意聽演講者說話,這樣的演說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當我演戲給你看、唱歌給你聽,三不五時還把你抓上台和我一起演戲,你還好意思不聽我說話嗎?」她俏皮地反問我們。

 「生命本來就是這樣的旅程:合,是一件幸福的事;分,不一定是件難過的事。」 聚合離散是人生的課題,亦是劇場界的一大問題。在上劇團常發生一個情況:當老師費盡心力培養出一個新的演員後,那名新演員常會因為一些個人或家庭的因素而選擇離開舞台,造成劇團往往要再多花時間去培訓其他演員,然而對於這個循環發生的結果,尚筠老師並不怨懟,她說:「對於劇團來說,當你願意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是很開心的;當你需要去面對你人生中的抉擇時,我們是祝福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溫暖且豁達的態度,許多離開上劇團的演員日後仍會走進上劇團的大門,也許是回來短暫地協助出演一齣戲;也或許是回來感受劇團裡那種宛若家人的氛圍。「我常常講,上劇團的門不鎖,你按門鈴,我們在,我們一定開門。我們不抗拒任何人。」同時她也提到,若是有人回來劇團看他們,她總是掛著開心的笑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唉呀!回來啦!過來我抱抱。」在話落之際,給回來的團員獻上一個大大的擁抱。 

現實生活中會面臨劇團與演員的道別,在演戲的過程中,演員自己也有一個重要且困難的課題:和角色告別。梁朝偉當年出演韋小寶,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時間才脫離那個角色,證明了角色和演員之間的羈絆有多麼強烈。不過,無論這兩者再怎麼緊密,戲會落幕,而演員的人生仍繼續在流動,人不能一輩子都陷在角色裡。 如何不被角色影響自己的生命,尚筠老師有一個小方法,那就是寫「與角色訣別書」。 「每次戲演完了,我就要求我的演員們寫與角色訣別書,好好地感謝角色,並與角色告別。」她聳了聳肩, 「當然,能不能完全放下這個角色還是得看演員自己。」 

除此之外,尚筠老師也會在殺青戲時要求演員們與舞台、與他們演戲的空間告別。或許是因為不捨自身與角色所產生的感情,也或許是因為想起與這個空間相處的點滴,每當這個時候,戲演完了,許多演員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如此多情而敏感的團隊,也難怪會有外來的演員將上劇團藝文工坊稱為「最愛哭的劇團」,而對於這個形容,尚筠老師是這麼回應的:哭沒有甚麼不好,哭是一種人們宣洩情緒的方式。「只是,」尚筠老師單手扶額,故作憂鬱貌,「這造成劇團裡消耗量最大的生活用品往往是衛生紙。他們真的好愛哭喔!」 

(首刊於個人高中母校衛道中學的某一期校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