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刊於《閱:文學》雜誌NO.79「紙上導覽員」專欄)
五月臺南午後陽光炙熱,高溫卻未能影響歸鄉遊子的胃口。蘇碩斌帶著採訪團隊熟門熟路地穿梭於巷弄之間,早在出發之前,他的腦中已有一套美食地圖,要帶著團隊細細品嚐他的家鄉味。菜粽、狀元糕、鮮魚湯、蝦仁肉圓……好幾樣道地臺南小吃構成蘇碩斌的味蕾地圖,帶他回家。
年少時期的蘇碩斌因求學之故北上念書,離開臺南三十多年,而後因為職務調動南下工作,他是在這段時間重新藉由舌頭來認識臺南的。蘇碩斌說,每次午休時間同事要團訂便當,他都請同事不要訂他的份,他要到附近的友愛街或孔廟商圈吃。「都到臺南了還吃便當,我沒有辦法接受!」蘇碩斌說。
我問蘇碩斌回到離開三十年的故鄉後,是否有發現故鄉的改變?蘇碩斌給了我這外地人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牛肉湯。在我小的時候臺南是沒有牛肉湯的。以前別人跟我說臺南牛肉湯很有名,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身為臺南人的蘇碩斌為了解惑,特意去查了臺南牛肉湯是何時發展起來,一躍成為臺南的代表小吃。他從上下游記者陳志東的文章找到了答案,他跟我們科普了關於臺南牛肉湯的小知識:1990年代臺灣酪農業興起,養的乳牛增加,無法產乳的公乳牛、老邁的母乳牛和受傷的乳牛都會被賣去屠宰場作為肉牛宰殺。臺南的肉牛屠宰場不開放牛肉湯店選部位,店家被分配到哪一部位,不管肉多肉少都不能有怨言,是以,如何下刀切肉,拿捏每一碗牛肉湯中油花與肉的比例,遂看各家老闆的功夫。
又因為彼時冷藏技術不若現代發達,切好的牛肉以計程車等方式於凌晨時分送達店家後,溫體牛肉不耐久放,只能盡快現切現煮,所以牛肉湯店的營業時間多在早晨到中午的幾小時間,牛肉湯變成臺南人的早午餐首選。蘇碩斌覺得這樣子料理牛肉的方式展現了庶民小吃的智慧。「牛肉湯是酪農業的剩餘食材,乳牛說實話不是口感很好的頂級肉品,那最有智慧的方法就是把它的組織破壞掉,用川燙肉片的方式去處理,讓胺基酸完全釋放到湯裡。」蘇碩斌的話語中透出對料理人的敬佩,「因為肉不能選,所以他們就會去琢磨他們的湯頭……洋蔥是必要的,再來就是有沒有加水。加蔬菜是基本的,還有一種是加水果,加甘蔗、加蘋果等。牛肉湯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
一行人一邊聊天,一邊踏進友愛街。友愛街牛肉湯出名,但可惜的是採訪時間約的是下午,早已過店家營業時間。行經牛肉湯店,我們造訪菜市場中的攤販吃菜粽。菜粽是另一項臺南的特色小吃,花生與長糯米構成的碳水化合物主食,撒上香油、香菜與花生粉,配上一碗味噌湯便是令人飽腹的一餐。「吃菜粽要用這個竹片叉子吃才對味。」蘇碩斌用竹叉挖起一口菜粽,「出了臺南,我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菜粽過。」
菜粽口味偏甜,蘇碩斌亦自承是位甜食黨,吃完飯後一定要配甜點。「外面的人所指控的臺南市都是螞蟻人,這個我都接受。我覺得這就是我在臺南吃東西的樂趣,像我的母親煮菜的時候還會加砂糖。」蘇碩斌說。他帶著我們到附近的米行去買狀元糕吃,氤氳蒸氣中,米粉在模具裡被塑形,年邁的米行老闆娘不畏高溫,熟練地取出成形的狀元糕。狀元糕要放涼了才好吃,於是我們帶著裝盒的狀元糕步行前往下一站,到府前路喝鮮魚湯。
臺南魚湯也有學問,蘇碩斌娓娓道來,說臺南的魚湯有兩個系統,分別是魚丸湯和鮮魚湯系統。前者以大鍋子統一熬煮,客人點單後再從鍋裡舀出湯水和魚丸入碗端給客人;後者則是在客人點單後,將魚肉裝進小鐵鍋裡放上瓦斯爐,加入高湯或水單份熬煮。蘇碩斌私心偏好後者,認為鮮魚湯系統的做法能讓每一份餐點的品質較為固定,湯的濃淡不會因為大鍋熬煮的水分蒸發而受到影響。
鮮魚湯店另有一物須得品嘗,那便是魚頭。蘇碩斌點了一碗魚皮湯和一份魚頭,一邊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撥下魚鰓,一邊說:「妳知道嗎?吃魚頭是有節奏的,先吃魚鰓,再吃魚眼睛,最後把整個魚頭解體……吃完魚頭之後,湯也剛好放涼,適合入口,不會被燙到。」蘇碩斌將魚頭吃得乾淨,碗中魚骨上無肉,他夾起魚皮沾了醬油放入口中,露出了「這才對味」的表情。
正餐將肚子填得極飽,胃裡已無空間,原定的蝦仁肉圓只得忍痛放棄。我們的最後一站是巧克力農場咖啡店。雖說肚子很飽,但甜點是用另外一個胃裝的。「這是我的愛店,以前午休就會來這裡吃甜點休息。」蘇碩斌這麼說,手裡拿著冰淇淋。蘇碩斌喜甜,中學時期在母校附近的莉莉冰果店是當時他們一票男學生常去的店,一方面吃冰,一方面則是偷偷觀察同樣去店裡吃冰的女學生。現在仍營業的莉莉冰果店儲存了少年青澀的回憶,然而亦有不少回憶中的食物消失在時光洪流中。
「我還喜歡吃一種現在幾乎快要消失掉的東西,叫做紅豆泥。」蘇碩斌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回憶,「我通常都是小學下課的時候,要回家的路上就會經過,在中正路上的攤車。它就像小山一樣,買一份,老闆就會挖一份給你。」
研究城市與社會學的學者背景讓蘇碩斌在哀悼童年美食逝去的同時,不忘更深一層的去分析某些食物在時間的演變下會逐漸消失的原因。臺南的路邊小吃以碳水化合物為主,並且有許多點心都是甜食,這些食物在早期都是為了滿足勞動工人的需求而生,讓他們能快速獲得能量進行體力勞動。隨著臺灣社會經濟結構與飲食需求的改變,崇尚地中海飲食、健身餐的上班族增多,這類小吃也就慢慢退出眾人的目光之中。食物的退場有些時候並不是因為本身的味道有變,而是因為外在環境改變了,人們的需求和以往不同,選擇也日益增加。「有些時候某些東西就是注定要被淘汰,這個也沒有辦法。我只是懷念而已。」蘇碩斌這麼說。看似雲淡風氣的話語中藏著淡淡的失落。
我想起方才去店家裡面吃飯時,只要團隊裡面有人問,老闆都會很熱情地回答問題、詳細地介紹餐點,像是懷抱秘笈卻沉寂許久的武林高手,好不容易等到一名適合傳授武功予他的弟子那般。食物的退場機制不只食客看得出來,店家自己或許也心知肚明。蘇碩斌說:「因為都是弱勢的店家,所以看到有人欣賞他們的食物,他們就很高興。」
作為北漂數十年的歸鄉子弟,我好奇他在長假返鄉時看見滿街觀光客會有甚麼想法?蘇碩斌借了PPT唬爛版二師兄的話說:「那些都是觀光客在吃的,我家巷口屌打。」
「那些都是觀光客在吃的。」這句話作為一種修辭,話中隱含的是在地人對自身飲食文化的自豪。蘇碩斌認為每一個地方的風土塑養了本地人的口味,他以早餐為例,說自己回到臺北也是吃麵包當早餐,但要他回到臺南還吃麵包,他無法接受。臺南的早餐品項多樣,牛肉湯、鹹粥、米糕、蛋餅……,每一天的早晨都能有不同的味蕾饗宴。「當然我們知道說食物全球化,連運輸、冷藏都不是問題了,但臺南的食物很奇怪,有些東西就是非要到臺南吃不可。因為這些特別的生活模式還在,還有穩定的商機,所以像牛肉湯這類早餐不會消失。但未來不知道,等兩三代以後、越來越多外地人搬進來,或者是老一輩的口味凋零,或許這樣子的食物也會消失。」蘇碩斌如此分析。
除此之外,蘇碩斌亦觀察到有些店家其實不喜歡太多觀光客蒞臨,帶來生意的同時也增加了店家的工作。臺南人沒有想要讓自己那麼累,有些店家即便生意好也不想要開連鎖店,覺得要付出額外的時間成本與心力在開一家店會很疲累。聽到這裡,我不禁在心裡暗暗讚嘆:「臺南人真的是過得很Chill。」
當被問及希望哪一樣臺南美食能被復刻到他於臺北的住家附近時,蘇碩斌不假思索地回答了「香腸熟肉」,一種在臺南的滷味黑白切小食,尤以粉色的粉腸最具代表性。話音方落,他又匆匆改了口,露出苦惱的神情:「其實我也想要鱔魚意麵可以搬過去,那一家很甜,很符合我的口味,可是我的家人們都無法欣賞……真的只能選一個嗎?」
聞語,我深深認同。在蘇碩斌心中,臺南的美食太多了,每一樣都令他難以割捨的家鄉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