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蓬萊仙山》作者倪瑞宏與黃郁仁

那個年代沒有人在跟你保守!倪瑞宏與黃郁仁ㄎㄧㄤ上蓬萊仙山 ft.蓋台先鋒莊添光:訪倪瑞宏與黃郁仁《蓬萊仙山》

(首刊於2023/01/04 openbook線上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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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大人們都睡著的深夜,男孩從床上爬起來將電視轉到深夜頻道,歐朋、彩虹、番薯、蓬萊仙山……男孩拿起電話撥打電視上的0204廣告電話,在說色情故事的女聲中發洩慾望;女孩趁學校寫生外出過夜的機會,與一票同學們窩在旅館中看電視上玩遊戲的清涼辣妹。

「蓬萊仙山深夜廣告刺激度很大,畢竟那是沒有網路的年代。」主筆《蓬萊仙山A面春遊記》的黃郁仁,自述國高中正處於血氣方剛的青春期,受慾望與好奇撩撥,懷抱緊張害怕的心情,偷偷撥打0204專線過去聽對方講故事的青澀經驗。

「色色的故事嗎?」倪瑞宏忍不住提問。

「嬌喘的聲音、色色的故事。」黃郁仁回想後誠懇的答覆,讓現場笑成一片。

倪瑞宏回想第一次轉到蓬萊仙山電視台時,還在就讀國小,受到詭譎的聲光效果、強烈視覺所吸引:「東西滿本土的,但播放的辣妹秀又怪怪的,這到底怎麼回事?不太明白。」往後在失眠的夜裡,趁爸媽睡夢時才會看。日後再看就是趁國中外宿旅館時,倪瑞宏與同學們以不無獵奇的眼光,偷看蓬萊仙山電視台。

「可以感覺到節目的預算不高,會放很慢的音樂,然後會拍穿得少少的美眉玩一些遊戲。」這個印象強烈深植於倪瑞宏腦海中。她用「性暗示恰到好處、點到為止」來形容蓬萊仙山節目的尺度,並觀察到當時許多電視節目也仿造蓬萊仙山的低成本操作,運用深夜時段放映滿足大眾情色異想的樂園。

多年後,蓬萊仙山頹傾。時值24年華的倪瑞宏,憑著資料與童年印象,2014年於台南舉辦「蓬萊仙山辦事處」展覽,用平面畫作與流動燈箱,復刻虛幻離奇又挑逗慾望的節目荒謬氛圍,也燃起她想追尋蓬萊仙山之謎的火焰。當她與「對台灣史有莫名喜好的業餘文史宅」黃郁仁偶然提起蓬萊仙山的研究,黃郁仁欣然加入登山行列。

「倪瑞宏跟我講的時候,我好像無意中撿到一個拼圖,要想辦法把拼圖拼回去。我覺得就是因為它很小眾,聽起來卻又很磅礡,這件事好像值得丟下一切去完成。」於是,長大成人的男孩與女孩,並肩帶著童年疑惑上了仙山,揭開一段段塵封許久的仙山故事。

蓬萊仙山原名「海上仙山」,是創立於1995年,在2012年結束營業的一家電視台。蓬萊仙山頻道主旨為發揚台灣本土文化,播映的節目以台語發音為主,早上多是命理、佛學宗教與台灣民俗節目,晚間則播放辣妹清涼秀。這類低俗而生猛的內容,撫慰了特定客群的寂寞時光。

經營蓬萊仙山的莊添光一生中創業無數,在蓬萊仙山之前,他開過佛光旅行社、大享影視,並兼任五月花大酒家的經營者。1988年成立的大享影視,是專門拍攝錄影帶內容的影視公司。1980年代台語電影沒落,不少導演、編劇、演員轉往台語錄影帶圈子發展,大享影視恰好提供無戲可拍的演藝人員與幕後工作者,另一處大展拳腳的天地。

倪瑞宏在調查過程中陷入停滯,才發現自己對嚴謹的歷史記載其實沒什麼興趣,訪問時所關注的方向要不是當時人事物的現場細節,就是與蓬萊仙山節目相關的女性角色處境。她無奈地說:「願意受訪的女性角色,對我們的敞開程度並沒有理想狀態那麼好,或是我期待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這是滿大的挫折。」於是倪瑞宏放棄彙整訪談資料的這條路,專注於視覺影像所帶來的線索,進而去挖掘與分析當時的社會如何看待女性的性別觀念。

倪瑞宏看完莊添光後人現存的13捲錄影帶之後,賦予它們「台灣黑電影」的定義,認為部分劇情帶有邪典片(Cult Film)的味道。《蓬萊仙山B面悲情夢》書中,倪瑞宏直言:「在大享公司清一色男性主導情況下,女性形象層次造型都顯得扁平,凡是太有主見、引發男性焦慮的女性都會受到懲罰,這也害我在觀影過程中情緒悶到不行,就算是標榜女性復仇的爽片,也能清楚認知到這是拍給男人看的。」

過去的性別意識、平權概念未如現在這般受到重視,作為現代的女性觀眾,令人好奇倪瑞宏如何調適自己的觀影心態,去面對必須被研究的女性剝削影像?「我在看的時候會想說,還好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那個年代的影像會告訴現在的女性,我們現在的快樂與自由都是得來不易。」倪瑞宏回答,或許從此能同理母親、阿嬤那輩為什麼會有一些世代觀念與情緒,那可能是當時社會環境所造就的牢籠,即便現在身處相對開放的時代了,還是無法全然脫離。

「那要怎麼讓自己在觀影的時候比較不那麼抗拒呢?」我問。倪瑞宏給了出人意表的答覆:「就把重點放在她們的時尚造型!我看到後來都在研究她們怎麼化妝!」說著說著,她笑著分享起跟美髮店阿姨的對話:「為什麼現在大家都不吹半屏山這種造型?阿姨說,現在大家都要戴安全帽,(安全帽拿下來)都被壓扁了誰要吹啊?」氣氛頓時歡樂起來。「以前騎摩托車不用戴安全帽,頭髮要吹多高都可以。現在還能去哪裡吹那麼高的半屏山髮型?現在出門都覺得大家的髮型怎麼這麼無聊。」倪瑞宏說。

未曾經歷過台語錄影帶時期的我,在看大享影視的影片劇照時,腦中浮現的是《玫瑰瞳鈴眼》和《藍色蜘蛛網》等類戲劇。聽我這麼一說,黃郁仁隨即補充,在蓬萊仙山倒閉之後,受訪者提到確實有些從業人員進入電視台,甚至成為大咖導播。台語片、台語錄影帶、類戲劇和八點檔,隱隱串成了台語影視從業人員與時流動的系譜和美學概念。

「以前蓬萊仙山這段歷史,大多數人都不會特別提出來講。」黃郁仁說完,倪瑞宏也加入討論:「他們當時也可能不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吧,而且我在懷疑80年代應該有滿多自製的電影,不過蓬萊仙山這批可能是保留比較完整的,現在都不可考。」倪瑞宏的表情夾雜好奇與惆悵:「我甚至不知道當時有沒有專門的評論,是評這些錄影帶的?但台語錄影帶實在過於小眾了。一切都是謎團。」

在那個錄影帶拷貝容易,且版權意識和著作權法尚未發展的年代,作為上游產製內容的大享影視因不堪盜版壓力而倒閉,但大享的經驗為日後蓬萊仙山的閃亮登場打下了基礎。大享發行的片子(包括後來蓬萊仙山的節目)很「台」、很「俗」,而對這種又台又俗的品味,黃郁仁與倪瑞宏又是怎麼看待的呢?

「我不會把這個東西侷限在台和俗。」黃郁仁表示,長大後的自己,以與小時候不同的角度、高度來檢視過往的美學。他指出,在整理報導的過程,會強烈意識到以30年為界所間隔出來的台灣社會,無論流行文化、生活型態或價值觀都相差甚遠:「在想說,如果把現在隨便一個人丟到30年前,他都會變成社會上的怪胎。……我覺得很多東西一直在那邊,只是隨著時間過去之後,我們的想法也不一樣了。」

倪瑞宏則認為,「台」跟「俗」是變動的詞彙,前者因為整體政治環境和國家認同而趨向正面,人們更以自己為榮,覺得自身文化是好的;而後者仍處於一個曖昧變動的、可正可負的狀態。「『俗』是一個『你不知收斂』、『你下太多了!』、『你太刻意要討好這個世界了!』的狀態。」或許是因為害羞的緣故,倪瑞宏加快了語速:「今天早上我在聽〈癡情玫瑰花〉,那是一種很通俗的音樂,你會知道講出來有點丟臉,但你就是喜歡。」她接著模擬跟朋友分享的對話情境:「你可能覺得誰很帥,但別人可能會說:『呃,可是他很俗欸?』」

2022年面市的《蓬萊仙山》文史田野調查與出版計畫,就是倪瑞宏刻意接近呈現「俗到極致」的蓬萊仙山,探索這個節目是為誰服務的?他們——製作者和閱聽者——又在想些什麼?

「可能我的家庭背景的關係,給我的教育就是很高雅。我媽都不看連續劇,看《X檔案》,周末都是在聽歌劇、去國家音樂廳。所以蓬萊仙山對我來說,是某種衝擊,這違背我爸媽給我的美學養成。」身為創作者的倪瑞宏告訴我們一個有趣的消息:有些製作當代錄像、裝置藝術的朋友們,受蓬萊仙山的影響非常深,只不過大家平時都不會說。很多藝術家朋友,在得知倪瑞宏的計畫時,都曾兩眼發光望著她說:「我小時候非常愛看欸!我現在的影像都是在跟蓬萊仙山致敬欸!」

到了現在,倪瑞宏在家看電視,想找值得停下來的頻道。「我轉100台再轉回來還是看《台灣奇案》!(大笑)而且《台灣奇案》的影像風格,還是承襲自蓬萊仙山。」不夠細膩的暴力剪接、很硬塞的轉場,都有別於現代人習以為常的敘事手法。「我想去那邊看一看。也許是要反抗,或者是想了解一下,在我的世界外面,有沒有另外一種美的存在?」她頓了頓,「這個計畫對我自己來說,就是一種審美體驗。」倪瑞宏呵呵笑著結論。

黃郁仁和倪瑞宏最初只是單純地想要發掘有關蓬萊仙山頻道的種種,未料逐漸深入山徑後,竟意外發現台灣不為人知的錄影帶史,以及,莊添光和知名的台語廣播頻道主持人吳樂天曾組織「連合會」,企圖「以電波蓋台劫持華視新聞畫面」這堪比電影情節的行動計畫。

「蓋台行動」最早要從黨禁解除、社會興起「電視解禁運動」的輿論說起。當時的莊添光,因錄影帶事業走下坡而借債跑路,卻不忘與吳樂天參與政治運動,提供台語劇情片給第四台播放,也做起內容涉及記錄黨外政治運動或敏感政論的「民主帶」生意,成爲非法電視台(即老三台以外的民主台)的非法供應商。

莊添光早年創業的時候正值國民黨專政時期,他不願處處受政府箝制,便只能往邊線衝去以超脫桎梏,彼時「台灣錢淹腳目」的經濟好景亦提供莊添光向前衝的本錢。對於黨外行動的支持表態,也不遑多讓。

相較於莊添光所處的時代,黃郁仁觀察到,當今的人們好像越來越保守了,他說:「現在大家都要極大化地討好,或不惹怒其他人。所以為了要滿足極大化,即使有98%同意,有2%覺得不好,可能還是會覺得不好,而打安全牌。」

黃郁仁讚許地說起莊添光與曾經參選的「話題女王」許曉丹:「他們都敢衝、敢撞,沒有在管其他人。那個時代的氛圍就是這樣子,沒有在管你舒不舒服,他就是呈現他想要做的事情。」稱莊添光為「梟雄」的倪瑞宏也十分同意:「你要照規則玩,不照規則玩沒有人會理你,現在就是這樣——但在那個時代,不照規則玩,成功機率好像比我們現在高一點。」

黃郁仁接著提到康文炳《深度報導寫作》的概念:「如果你在進行非虛構寫作的話,能夠寫出來的東西大概只有查到的1/8。如果你看《蓬萊仙山》覺得『喔,幹,這些人很驚人』的話,其實有更多是無法寫出來的。」他眼神炯炯,語氣尊敬地說:「那群人(的時代)離我們很遠,但真的是一群很屌的阿伯。」

莊添光當下看似逐利而往的選擇,在往後回首,每個單獨的時間點都彼此呼應,從年輕時的「王祿仔」生活、創辦台灣第一家買電視廣告的佛光旅行社(還霸氣代理遠東航空和中華航空)、大享影視的內容產製、水翼船投資失敗、電波蓋台行動,到可以視為人生經歷集大成的蓬萊仙山頻道,串連成莊添光「走得比時代更前面」的人生軌跡。

循著莊天光豐富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生命經驗前行,黃郁仁整理資料時,有這樣的體悟:「我覺得這是不斷累積的過程。不是一個階段結束這件事情就結束了,人生沒有白走的路,都一定有它的意義啊!可能過幾年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就會用到。」

參與計畫與書寫時,黃郁仁自我定位為「記錄者」,希望能將這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推廣出去:「寫書的時候,就有想法是要以一個『可被改編的文本』方式去寫,所以會想能不能再加入多一點有畫面感的東西,或讓人家覺得『真的假的』那種驚奇感。」他有意識地將《蓬萊仙山A面春遊記》內容打造成「IP文本」來為後續鋪路,未來無論任何形式的改編,都將有跡可循。

正因為蓬萊仙山奇妙的節目特色吸引了黃郁仁和倪瑞宏,我們這些後世的人才不致於錯過台灣歷史發展的低俗B面,那是主流價值未能觸及之處。歷史多數時候是為勝利者、為成功人士而寫,但《蓬萊仙山》的故事屬於那些衝不過去的人們。

這位台灣地下媒體大亨後來因為龐大的資金壓力,於2012年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一代梟雄的傳奇人生就此殞落。莊添光往生10年後,《蓬萊仙山》出版,一位熱血少年和一名仙女藝術家從各自的路徑去接近這塊不被人們所知曉的過往,少年用扎實的田野調查和文史研究記錄莊董的一生,仙女則以自身的感受回應影像遺產,並寫下莊董以外的人物群像。

黃郁仁寫作本書時經常會聽老歌,藉音樂貼近筆下的時空:莊添光本人喜愛的日本演歌〈幸子〉、蔡振南〈生命的太陽〉、黃新桐為吳樂天講古節目所唱的〈離別的誓言〉……他私心覺得,1983年鄧麗君所唱的〈漫步人生路〉歌詞有如莊添光跌宕人生的註腳:「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面。」

書出版後,有什麼想要對莊董說的嗎?「可以好好安息了。」黃郁仁回憶,莊添光生前就提過想寫自己的故事,想把故事拍成電影:「現在都在往這個路上走。」

至今,黃郁仁仍始終惦念莊董,景仰他敢說敢做的人格特質:「要說那個時代有特別多的機會嗎,也不全然。我們大部分人就不敢衝啊!他願意衝、做了這些事,沒有被記錄下來,是我最困惑也遺憾的。」

「但我們衝上山了。」倪瑞宏自豪地望向黃郁仁。他們互望大笑,既鬆了一口氣,也釋放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